台北市政府

我衝上捷運,第一眼就看到她。她手機鈴聲響起,她看了一眼,按掉來電。
我走到她旁邊,她低頭打著簡訊,我在她對面坐下。

「好漂亮的包包…..」我說。
她沒有回應。
「是Chanel嗎…..」我再問。
她抬起頭,我趁勝追擊:「你的包包很好看…..」

好看?我哪懂時尚?一年前,我還把「Chanel」發音成「Discovery Channel」的「Channel」。對我來說,香奈兒和香吉士的差別不大。

她沒有出聲,我自問自答,「我很喜歡這種綠色—」
「你也有一個嗎?」她開口。
「我?」
「你的口氣好像是收藏家。」她說。
「我哪有這麼多錢?我收藏郵票,不收藏包包。」
她笑笑,我在她被手機搶回去前留住她,「你坐這班車回家嗎?」

她皺眉,好像我問了她的年齡。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都坐板南線回家,從來沒有看過你。」
「我看過你。」她說。
「真的?」
「我看過你好幾次。你都帶著不同的女人。」

這句話像是時尚雜誌的頁緣,看似無害,卻可以把手指割開。

「不會吧,我約會都坐計程車。」
她笑一笑,「那我可能看錯了。也許她們不是你的女友,只是你在捷運上搭訕的對象。」
「哇……」我讚嘆,「你這麼討厭被搭訕?」
「算你倒楣,平常我覺得是種讚美,但今天我很煩。」
「跟你在打的簡訊有關嗎?」
「你怎麼知道?」
「你打簡訊時的表情,比跟我講話時還激動。」

她苦笑,把手機放進包包。但不到五秒鐘,又把手機抓在手上。

「要不要我幫忙?」我問。
「幫忙?」

國父紀念館

車在國父紀念館停下,我說:「國父不是說:『物種以競爭為原則,人類則以互助為原則』嗎?」
她搖搖頭,「我只記得『華僑為革命之母』。」她邊說邊看手機,好像那是血壓計。

「一定跟男人有關。」我說。
「你不要自做聰明。」
「還是跟女人有關?那我更有興趣了!」
「你怎麼知道不是跟我媽有關?」
「沒有人會傳那麼多簡訊給媽媽。」

手機叫起來,新簡訊。她迅速看一眼,立刻刪掉。

「要你辦3G門號的廣告?」我問。
「超市打85折。」
我笑了出來,「讓我幫你。」
「你又不認識我,憑怎麼幫我?」
「憑我是男人,而我騙過女人。」

忠孝敦化

「我以前都在這裡下,然後跑去跳舞。」我說。
「你今天本來也是要在這裡下吧。」
她又嗆我一下,我不想回嘴,「你好像對男人沒什麼好感?」
「好感當然有,只是撐不過兩個禮拜。」
「沒錯,我們男人跟牛奶差不多。」
「你倒滿坦誠的。」
「我當然也可以一路胡扯到新埔站,但我猜對你是不管用的。」
「我不好騙?」
「你是那種會黑吃黑的女人,還是不要騙你比較好。」

她笑開來,牙齒像剛刷過的浴缸。

「你錯了,我很好騙的。你四處看看,凡是那些把手機拿在手上等電話的,都很好騙。」
「那你幹嘛等?打給他啊!」
「沒人接。」
「簡訊也沒回?」我追問。
「很明顯,他跟別人在一起。」她說。
「你都知道了嘛,那還等什麼?」
「氣不過。」

我看著她,想起自己也曾狂call對方,別人也曾狂call過我。20世紀的人在家門口大吼,21世紀的人在鍵盤前狂call。音量變小,焦慮升高。

「這樣吧……」我向前傾,提出建議,「我們給他一點教訓。」
「怎麼說?」
「我們嚇嚇他。」

她沉默了一會兒,主動問,「怎麼嚇?」

「你把他電話給我,我打給他。他看到不是你的號碼,應該會就接。我跟他說你割腕自殺,現在在台大醫院。我是急診室的醫生,看到你手機上的號碼,所以打給他。」

她聽進去,卻不出聲。我們四目相對,好像在比誰先眨眼。

「你怎麼會想到這麼變態的玩笑?」
「我被這樣整過。」

忠孝復興

轉木柵線的人下了車,車廂的人少了。
我走到她旁邊坐下。她的手機鈴聲又響起,她再次按掉。

「打給你的你不想接,你找的人不接你電話,手機真是現世報的工具。」

她對我的哲學沒有興趣,冷冷瞪我一眼。

「我先問,你男友是不是黑社會的,不能開這種玩笑?」
「我在銀行上班,她是我老闆。」
「已婚?」
「三個小孩。」
「那你活該,你一開始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
「他小孩長大了,老婆在國外。本來應該是很單純的。」
「喔……我懂了,你被黑吃黑了。」
「我們在一起才不到兩個禮拜。」
「是公司另一個美女?」
「是客戶。」
「他的服務還滿周到的。」
「但他對我的保固還沒履行。」
「你看起來不是需要保固的顧客,換一個不就行了?」
「這是原則問題。」
「你跟有婦之夫交往不也違反原則?」
「我已經得到報應了,但他不能消遙法外。」

我戲劇性地站起來,坐到她對面,「我的天,你是那種同歸於盡的女人!我得離你遠一點。」

忠孝新生

我們確定了計畫:在台北車站下,打給她老闆。當他焦急地趕往台大醫院時,我們悠閒地從公園路散步過去。

「當初別人這樣整你時,你怎麼反應?」她問我。

「當時我相信是我害她自殺。我劈腿和她在一起,我都想自殺,別說是她。我坐在計程車裡,變成是我狂call她。當然沒人接。我打給那假裝是醫生的男子,他也沒接。我編了一個畫面嚇自己:她躺在手術台上流血,醫生站在旁邊急救,命在旦夕,當然兩個人都不能接手機。」

「你難道沒有懷疑是玩笑?」
「做賊心虛吧。當你心中有罪惡感,就會覺得那女孩子的不幸都是真的,而且都是你造成的。」
「你還滿天真的。」
「狗急跳牆,男人急了只有兩種,要嘛就很天真,要嘛就極度冷酷。我是天真的。」
「喔,你是嗎?」她不相信。
「我是。不知道你男友是不是?」
「他應該是天真的吧!不然也不會生了三個小孩。」
「他應該是冷酷的。生了三個小孩還跟你在一起。」

善導寺

我坐回她旁邊,越接近台北車站,車開得越快。

「那我待會兒的死法是什麼?」她問,口氣好像是我們待會兒要買哪種口味的冰淇淋。
「割腕、燒炭、喝農藥、巧克力、香草?」
「哪一種讓男人最痛?」
「自殺的人很痛,男人其實都不痛。」
「那哪一種讓男人最有罪惡感?」
「割腕吧,最具戲劇性,背景好像應該放《蝴蝶夫人》的歌劇。」
「那就割腕吧。」
「什麼那就割腕?你想太多了。這只是一個玩笑,我們只是要看他的表情。沒有人會割腕,沒有人會自殺。」
「他會不會接到你的電話,被罪惡感嚇得自己先自殺了?」她問。
「那要超大的罪惡感,那要看他對你做過什麼樣的事……」

我看著她,等她進一步自白。她低頭看著地面,脖子白犀的皮膚毫無防備。我可以了解男人為什麼會愛上她,但我還不能猜出他們為什麼要躲著她。

她回答:「這個時代,沒什麼事能激出那麼大的罪惡感。當你天天坐捷運,每一站的站名都用不同方言重覆,一切的事都平等了,所有的情緒也都被沖淡了。」
「你講『這個時代』的口氣,好像是史詩電影的開頭。」
「你喜歡看史詩電影嗎?」她問。
「我看不懂。」
「這麼坦白?」
我攤開手,「我說過,我是天真的。」

台北車站

我們站在電扶梯上,一句話都沒講。離開車廂,共犯的親密感就蒸發了。

「我給你他的電話。」她說。
「你真的要打嗎?」我問。
「不然我們上來幹嘛?」
「我們可以到228公園走一走。」
「你怕了?」
「我突然覺得這很無聊。」
「那你提議幹嘛?」
「我只是想認識你。」

她沉睡的手機突然驚醒。她拿起來看,又迅速按掉。

「是他嗎?」

她搖頭。

「那是誰狂call你?」我追問。
「不重要。」她冷淡地說。
「看來也滿多人狂call你的嘛。給我你的電話,我可以加入他們。」
「你講了這麼多,只為了要我的電話?」
「從古到今,不都是這樣追女孩的嗎?」
「你打給我老闆,打完後我給你我的電話。」

在捷運出口的昏暗街道,她把手機上的電話給我看。我看不清,把她手機拿過來。我照她螢幕上的號碼,在我的手機上播出。

那男子在鈴響第一聲就接了。這女子明明好端端地站在旁邊看我,我卻跟對方說她自殺的消息。對方沒等我說完,講了一句「我馬上來」,就掛了電話。

我和她往中山南路的台大急診室走去。

「他聽起來怎麼樣?」
「他聽起來……很年輕。」
「喔?是裝年輕吧。」
「聽起來不像裝的。」我說。
「他聽起來著急嗎?」
「我還沒講完他就說要來。」
「難得。」她竊喜。
「他搞不好會比我們先到,進去後查不到你,就更急了,」我突然覺得玩過頭了,「我們坐計程車去吧。」
「急什麼?他讓我等了那麼久,我讓他等一下有什麼關係?」

台大急診室

我們走進急診室。Lobby平靜,沒人call我。

「他住天母,沒那麼快。」

是興奮還是疲累,她的眼睛出現血絲。我不忍,便說:「這裡細菌多,我們到外面等。」

我自然地牽起她的手,穿過自動門走向外面的徐州路。

在大街,我和她肩並肩站在一起,卻感覺無比疏離。氣氛不對了,像一場太長的電影,一首聽膩的歌曲。

「他長什麼樣子?」
「中年人的樣子。」
「那你怎麼會喜歡他?」
「他那兩個禮拜對我很好。」

我聽不下去,拿起手機。

「你幹嘛?」她制止。
「我想call他,告訴他這是玩笑。」
「最後一刻,你堅持不下去?」她質疑我。
「他出門了,證明他在乎你。你整了他,達要你報復的目的。你們皆大歡喜,只有我,我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幹嘛?待會兒他來了,我們三個要講什麼?」
「你抱怨什麼?這從頭到尾,都是你的idea。」她提高語調。
「我只是想討好你……我只是想認識你……」
「好啊,現在你認識了!怎麼樣,還滿意嗎?」

她調頭,走進急診室。我call那男子,沒有回應。

十分鐘後,一輛轎車停下。一名年輕男子衝進Lobby,跟服務台說那名女子的名字。我聽他的聲音,跟剛才電話中的一樣。

那一刻,我知道出錯了。

我從背後叫住他,「對不起,你是……」他聽到我的聲音,轉過頭來,「你是誰?」
「我是剛才打給你的人。」
「你是醫生。」
「我不是。」我搖搖頭,不知如何說起。
「我太太在哪裡?」
「你太太?」

他是她先生,皮夾中有合照和身份證。他說他們結婚兩年,沒有孩子。最近常吵,她常不回家。我說我是她同事,然後把玩笑的真相告訴他。

我們在急診室繞了一圈,找不到她太太。他猛call,沒有回應。他說:「我一整晚都在找她。」

「原來剛才是你狂call她……她有回你簡訊嗎?」
「我狂call,我發簡訊,她一封也沒回。」

她丈夫狂call她,她狂call別人,我打錯電話。

「你們同事多久了?」他問我。
「嗯……三年。」第一個謊言最難。
「從上一家公司就開始。」
「對。」接下來就容易了。
「你們很熟?」
「老同事。」
「婚禮你有來嗎?」
「我當時出差。」

我不想再應付他的問題,轉身找大門。

「她為什麼要叫你幫她開這種玩笑?」
「她……她可能需要你多關心她一點。」
「我還不夠關心她嗎?」

我怎麼接話?

「你可不可以幫我打給她,她不接我電話,也不回我簡訊。」

我不敢告訴他:我根本不知道你太太的號碼!

「別擔心,她沒事,她只是跟你開個玩笑。」

我跟他道歉,他很nice地接受,還說要送我回家。我婉拒,我無法再回答他任何問題。

我們離開急診室。他走向徐州路,我走向台北車站。他轉頭,朝我走來。

「這問題很尷尬……」他低著頭,緊握鑰匙,「我也不知道可以問誰……」

我想脫身,我知道這不會是好問題。

「她跟你們老闆最近是不是走得很近?」
「沒有啊!」像自動販賣機吐出可樂,我堅決地回覆,「沒有!」
「她常打電話給老闆──」
「我們都常打電話給老闆。他是一個要求我們時時回報的主管。」
「聽說他老婆在國外,他的名聲不太好。」
「我不知道。」
「那你有沒有聽說──」
「別胡思亂想了!」我打斷他。「回家吧,她搞不好已經在家等你了。」

我逃離現場,留下這個年輕的老公,繼續猜測他莫測高深的老婆。我走到中山南路。他上了車,起動後繞到我身旁。他打開車窗,「真的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
「那你怎麼走?」
「我……」我指著前方,「我還是去坐捷運吧。」

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該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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