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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們要去哪兒,但我害怕被人瞧見跟豆葉一起上街的樣子。女僕拿給我一雙噴了漆的便鞋,那是一雙淡灰色的鞋子。我穿上鞋子跟著豆葉走在黑暗的梯井。當我們走到街上時,一名年紀稍長的婦人緩緩地向豆葉行禮,然後幾乎是以同樣的動作向我鞠躬。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因為街上很少有人會對我這麼做。明亮的光線幾乎要將我的眼睛弄瞎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認識這名婦人。但我向她回禮,她一會兒就離開了。我想她大概是我的老師之一,但過了一會兒,同樣的事又再次發生--這次是一名我所仰慕的年輕藝伎,但她以前從來沒正眼瞧過我。
我們走在街上時,幾乎所有路過的人都跟豆葉說話,或至少向她行禮,然後也對我點點頭或是行禮。冇好幾次我停下來回禮,但卻落後豆葉一大步。她知道我的難處,所以帶我走小巷,向我示範正確的走路方式。她解釋了我的問題就在於身體的上半身跟下半身並沒有獨立。當我需要向某人行禮時,我就必須停下腳步。「停下腳步是一種表示尊重的方式,」她說道,「動作愈慢,就表示愈尊敬對方。妳可以整個人停下來向老師敬禮,但至於其他人就不需要這樣,否則妳永遠到不了目的地。盡量以一致的步伐行走,緩慢小步地走路,保持和服下擺飄揚。一個女人走路的時候應該要給人河口沙灣波浪的印象。」
我照豆葉所描述的內容來回地在巷子裡練習走路,直直地看著我的腳以確定和服是否有飄揚的感覺,就這麼走到豆葉滿意了以後才繼續前進。
我發覺大部分的問候分成兩種簡單的模式。年輕的藝伎經過時通常會放慢腳步或停下來向豆葉深深地鞠躬行禮,而豆葉回以親切的招呼或點頭;然後年輕藝伎會用充滿困惑的表情看著我,給我一個含糊的行禮,但我卻回以深鞠躬--因為我比每個遇到的女人年紀都還要小。當我們路過中年或老婦人身邊時,豆葉總是先行禮,然後對方回以一個尊敬的行禮,但不像豆葉那樣深深地鞠躬就是了,然後上下打量著我再給我一個點頭。我總是在腳還沒停住的時候就彎腰回對方禮。
我告訴豆葉有關南瓜在那個下午所發生的事;經過這幾個月後,我希望聽到她說些我也快要了的話。但是,春天,夏天都過去了,也沒聽到她說半個有關這類的話題。和南瓜興奮刺激的生活相比,我只有枯燥的課程與雜務,以及豆葉每過幾個星期才會要我下午去陪她十五或二十分鐘的短暫時刻。有時候我坐在她的公寓聽取她給我的教導;但大部分時候她幫我穿上和服要我在祇園裡路差事或幫她召喚算命師、假髮商人過來。即使在下雨天,她沒有要我跑什麼差事的時候,我們也會撐著紙傘來回走在海岸邊,看看是否有載滿新香水的義大利船隻,或者是去拿修補的和服。
剛開始我以為豆葉帶著我到處走的用意是要教我正確的姿勢--因為她常用摺起來的扇子敲我的背,提醒我站直身子--以及如何跟人應對進退。豆葉好像認識每一個人,常常都會點頭或微笑地與人寒暄,甚至連小女僕也一樣,因為她很懂得向那些尊敬她的人表示善意。但有一天當我們走出書店時,我豁然發現她真正的用意。她對於逛書店、假髮店或文具店都沒太大的興趣。差事不是那麼重要,此外,她可以派女僕去,不用親自走一趟。她這麼做的用意是要讓祇園裡的人看到我們一起上街。她拖延我的時間就是為了讓大家注意到我。
一個晴朗的十月午後,我們從豆葉家出發,順著白川河岸往下游方向走,看著櫻花的葉子飄落在河面。很多人都為了賞櫻花而來此散步,你可以想像所有人都向豆葉打招呼。我們也向每個打招呼的人回禮。
「你已經愈來愈懂得如何回禮了,不是嗎?」她對我說道。
「我想就算豆葉小姐身邊是一頭羊,大家也會對牠打招呼。」
「一頭羊?」她說道,「真是特殊的用語。但最近我聽到很多人問有著可愛灰眼的小女孩是誰?他們不知道妳的名字,但這沒什麼差別。妳以後不會再叫做千代了。」
「豆葉小姐的意思是說--」
「我是說我已經徵詢過業先生。」這是她算命師的名字--「他建議十一月的第三天是妳初次踏入社交界的好日子。」
豆葉停下來看著我,因為我杵在那兒像棵樹一樣,眼睛瞪得彷彿牛眼一般。我並沒有大呼喊或拍手叫好,因為我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了。後來我向豆葉行禮答謝。
「妳就快要成為一名真正的藝伎了,」她說道,「但假如妳說話、表演時更善加利用美麗的雙眼,就會變成更棒的藝伎了。」
「我從來就不知道該怎麼利用它們說話或表演,」我說道。
「眼睛是女人身體感情最豐富的部位,尤其是對妳而言。過來一下,我示範給妳看。」
豆葉走到轉角,把我一個人留在安靜的小巷子內。一會兒後她走出來,經過我身邊時眼睛看著另一邊。她給我的感覺彷彿像是往我這個方向看就會發生可怕的事一樣。
「假如妳現在是個男人,」她說道,「妳會怎麼想?」
「我會認為妳很刻意地迴避我,而不是在想其他事情。」
「有沒可能我只是在看房子基座的水管呢?」
「即使如此,我還是認為妳避著不看我。」
「這就是我所要表達的意思。一個擁有美麗容貌的女孩是不會故意給男人錯誤訊息的。但男人會注意妳的眼睛,以及妳向他們暗示的樣子,即使妳不是故意的。現在再看我做一遍。」
豆葉再走回到轉角處,這次走回來時她的眼睛看著地面,以一種奇怪、夢幻的方式走路。當她靠近我時,突然抬眼與我四目相對,然後旋即避開。我必須說,我有一種觸電的感覺;假如我是男人,我會認為她正在躲避著內心裡的強烈情感。
「連我這種普通眼睛都可以達到這樣的效果,」她告訴我,「妳那雙充滿魔力的眼睛更是能顛倒眾生。敆如妳當街讓男人昏倒我也不會訝異。」
「豆葉小姐!」我說道,「假如我有能力讓男人昏倒,我確定我現在就會知道了。」
「我很意外妳竟然不知道。那我們來個協議吧!只要妳對一個男人眨眼就能讓他停下來看妳,我馬上就讓妳踏入社交界。」
就算豆葉要我看著樹讓它倒下我也願意,因為我太急於想當一名真正的藝伎了。我問她是否願意在我進行試驗時陪我一道走,她說她很樂意這麼做。我第一個遇到的男人太老,簡直就像一堆骨頭穿著和服一樣。他正拄著枴杖慢慢地遊車河,而他的眼鏡沾滿了灰塵,所以就算在轉角遇到我也不會驚豔於我的美色。他根本沒注意到我;所以我們繼續朝四條的方向走。我很快就在西裝店遇到兩個商人,但跟他們相遇我的運氣並沒有變好。我想他們大概認得豆葉,或者是認為豆葉比我漂亮多了吧!總而言之,他們只把焦點放在豆葉身上。
正當我快要放棄時突然看到一名年約二十的送貨男孩,他拿著一個塞滿午餐盒的托盤。以前,祇園附近的許多餐廳都有外送服務,他們下午會派男孩去取吃完了的便當盒。便當盒通常裝在條版箱裡,以手搬運或是以腳踏車運送;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男孩要用托盤拿。不管那麼多了,我走向在半條街遠的他。我可以看到豆葉正看著他,然後她說道:「讓他摔落托盤。」
在我搞清楚她是不是在開玩笑前,她就轉過身從旁邊的另一條路走了。
我不認為一個十四歲的女孩有這種能耐--或者是任何年紀的女人--只是用某種方式看著他就能讓他神魂顛倒;我想這樣的事只可能發生在電影或小說裡。假如我沒注意到兩件事,我一定連試都不試就放棄了。首先,那名年輕男孩已經像飢餓的貓瞪著老鼠般地看著我了;其次,祇園裡大部分的街道都沒有鑲邊石,但這條街有,而外送男孩就走在離鑲邊石不遠處。假如我可以推擠他,那麼他一定會踏到人行道被鑲邊石絆倒,然後把托盤摔落到地面。於是,我開始瞪著前方的地面,然後試著模仿豆葉幾分鐘以前教我的動作。我在遇到年輕男孩時突然抬起雙眼倏地與他四目交疊,然後立刻移開目光;在走了幾步以後又再重複同樣的動作。這一次,他熱切地看著我,幾乎忘了手上還有托盤,也不理會腳邊的鑲邊石。當我們靠得很近的時候,我稍微改變行進路線,開始去推擠他,所以他一定得踏到人行道的鑲邊石,否則就無法讓我通過,之後我望著他的眼睛。他試著不擋住的我的路,然後如同我所預期的一般,他的腳因鑲邊石而絆倒,所以跌到一旁把便當盒散了一地。我忍不住大笑了起來!更令我高興的是,那個年輕男孩也開始大笑。我幫他撿起便當盒,在他對我深鞠躬以前先報以微笑,然後他就離開了。
一會兒之後我遇到豆葉,她看見所有發生的事了。
「我想妳或許已經準備好了,」她說道。然後她帶我越過大街來到算命師業先生的公寓,讓他算出我踏入社交界的良辰吉日--就好像到神龕向神明宣示我的意圖一樣,然後我第一次做頭髮,跟豆葉舉行正式成為姊妹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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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我徹夜未眠。我夢想已久的事終於美夢成真了,我的胃也因此而劇烈翻攪!穿上我夢寐以求的精緻和服,把自己展現在一屋子男人面前已經夠讓我的手因汗而潮濕了。每次當我想到這裡,我就覺得緊張的感覺從膝蓋延伸到胸口。我幻想自己在一間茶室裡,滑開一間榻榻米室的門。男人們過頭來看著我,當然董事長也是其中之一。有時候我會幻想他獨自一人在房裡,不是穿著西裝而是大部分男人晚上放鬆心情時穿的日本和服。他的手指光滑得像浮木,端著一只杯子;此時無聲勝有聲,我只想替他斟滿杯子,與他四目交對。
我看起來可能不滿十四歲,但對我來說似乎已經活了兩次一樣。我的新生活才正要開始,昔日的苦難日子已經結束了。自從遭家變已經數年,讓我感到驚訝的是我現在的生活已經全然不同了。我們都曾看過冬天的景象,日復一日,甚至連樹都披上了雪,但春天終究還是會到來的。我內心裡從來都沒有想過會發生這種事情。當我剛聽到家變消息時,我整個人彷彿被冰雪覆蓋了一般。但寒冷的冰雪已經融化了,展露出我從未見過或想像過的美麗景色。我不知道這些話對你來說有沒有意義,但對於即將踏入社交界這回事,我的心就好像花園裡的花急著要把頭探出泥土一樣,所以對於即將發生的事還是懵懂無知。
我真的很興奮;而我的內心花園裡的正中央立了一座雕像。那是一座我想要變成藝伎的雕像。

文字來源:藝伎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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